故纸春深

——瞻仰李永圻老师故居

李永圻先生

（1927.3.7—— 2019.3.29）

《老师我想您》

（演唱 廖昌永）

踏上兴业坊66号那老式的转弯木楼梯，午后的日光，正斜斜地射在玄关一方小小的楼道正中。李永圻老师的外甥女王一后和她的先生李海平引领我们缓缓步入，光阴在这里陡然沉潜下去，浮尘在光柱里缓缓游弋，像是无数过往正屏息凝视来客。按王一后与李海平欲让李永圻先生精神永存的初衷，经精心装修，这里俨然已成为一座（李永圻先生故居）纪念馆了。陈设井然，纤尘不染，可那股气息——沉静中蕴着暖意，清寂里含着坚韧——扑面而来，仿佛先生只是暂离，书卷的墨香与衣襟上朴素的皂角气，仍在空气里幽幽地浮着。

向先生致以崇高敬意

我们放轻脚步，走入前厅。最触目的，是沿墙静立的老式书箱，深褐的木质，铜扣已黯黯地生了青绿。这便是先生自复旦求学起，便随恩师吕思勉先生居住的三楼旧物了。

沿墙静立的老式书箱

王一后女士轻声说，当年，前楼是吕老的卧室兼书房，左右两壁，便是这些书箱，藏着一个时代的浩瀚与精微。凝视着它们，箱体沉默，却仿佛能听见内里万千书页沉睡的、均匀的呼吸。先生与恩师之女吕翼仁先生，自五十年代末，便是在这书香的环抱里，开始了那场长达近一甲子的跋涉——整理吕思勉先生浩如烟海的遗稿。

王一后为我们介绍舅舅的藏书

目光移向一侧玻璃柜中，那里整齐码放着一套二十六册的巨帙，封面肃穆如海：《吕思勉全集》。一千四百万字。这个数字本身并无温度，可当它与你眼前这间并不宽敞的居室、与一位老人退休后“不问寒暑，不知冷暖，不晓饥饱”的背影重叠时，便骤然有了金石般的重量与灼人的热度。可以想象先生坐在这里，埋首“故纸堆”中。那绝非冰冷的“故纸”，那是恩师毕生心血的奔流，是一个学术宇宙的星图。从青丝到皓首，从协助吕翼仁先生，到后来与张耕华教授并肩，他像一位最耐心的织工，将散落的珠玑串连成不朽的璎珞；又像一位最忠诚的守陵人，在学术的殿堂外，以一生为烛，守护并传递着那簇薪火。直至九秩高龄，功成之日，这烛火已非独烛，它煌煌然照亮了后世学人的门庭。此刻，在这保存完好的书桌前，似乎仍能看见他佝偻而专注的背影，听见笔尖划过稿纸的沙沙声，那声音里，没有孤愤，只有一种如大地承露般的安然与满足。

全套二十六册《吕思勉全集》及书稿

然而，先生的生命并非只有这一种面向。当我们转入另一间陈列室，先生的外甥女婿李海平（附中66届中三丁班校友），指着照片中一位笑容温煦的老师，声音便带了温度：“舅舅上课，从不疾言厉色。历史在他口中，不是干瘪的年号与事件，而是有血有肉的人间烟火，是先民的笑泪与歌哭。” 资料上说，先生十分珍惜吕思勉先生为他安排的中学教职，并为此奉献毕生。他常说，真挚的师生情谊，是毕生难忘的安慰，是别的职业难享的愉快。此言质朴，却如璞玉。这“愉快”，便是爱的双向流淌。他将从吕思勉、周有光诸位大师处承继的智慧与温情，毫无保留地倾注于少年们的心田。那爱，是课堂上一个鼓励的眼神，是课后耐心的解惑，是将宏阔历史化为滋养生命成长涓滴的匠心。他于此中，找到了足可安放灵魂的“安慰”。这与他皓首穷经、整理遗著的寂然身影，看似一动一静，一放一收，实则同源同根：皆是对“传承”二字最深沉、最虔诚的践履。前者，是学术命脉的接续；后者，是生命星火的点燃。它们统一于一位教师“教书育人”的纯粹初心之下。

夕阳的余晖，不知何时已爬上了书箱的顶沿，为那些沉默的书籍镀上了一层温煦的金边。我们缓步退出。回望那扇重新掩上的门，66号又恢复了它日常的宁静，仿佛我们刚刚经历的一切，只是一场与时光促膝的长谈。然而，有些东西已然不同。

李永圻先生离开我们六年了。可在这六年的回望里，他的形象非但没有模糊，反而在两种看似悖反的姿态中愈见清晰、愈显丰满。一方面，他是喧嚣时代里一个背过身去的寂寥身影，将自己深埋于历史的尘埃与故纸的瀚海，以惊人的孤诣与韧性，完成了一项泽被学林的文化盛举。另一方面，他又是无数青春记忆中一张永远温暖的笑脸，转过身来，面向莘莘学子，将历史的幽深与人生的智慧，化作春风化雨，润物无声。这“背向”与“面向”，这“寂寞”与“温热”，在他身上达成了一种奇妙的、动人的和谐。那背向历史深处的孤往，恰是为了更好地面向未来，面向那些亟待开垦的心灵；而那面向学生的每一分温热，其底色，何尝不是源于对历史与文明最深沉的敬意与担当？

先生一生，没有惊世的波澜，没有煊赫的声名。他只是一名中学教师，一位学术遗产的整理者。然而，正是这“只是”，成就了一种“不朽”。他让我们看到，真正的传承，未必在庙堂之高，而往往就在这寻常巷陌、三尺讲台与青灯黄卷之间；真正的力量，也未必是喧哗的呐喊，而可以是静默的坚守与绵长的浸润。

在先生像前合影

（左起：周永毅、王静珊、王一后、徐继华、李海平、唐家乐）

走出兴业坊，山阴路上车流人声重新涌入耳廓。但那片由故居守护的寂静，似乎已携着书卷的沉香与师者的暖意，悄然植入了我们的心田。先生没有离开。他活在二十六册《全集》的每一缕墨痕里，活在附中学子跨越半个世纪依然鲜活的记忆中，也活在此后每一个愿意在喧嚣中侧耳倾听历史脉动、愿意将自身化作文明薪火传递一程的普通人身上。

故纸春深，薪火常温。这便是李永圻老师，以他近乎一整部中国近现代史的漫长一生，为我们所有人镌刻的、最朴素的墓志铭与最恢弘的启示录。

（徐继华、王静珊、周永毅、唐家乐  撰稿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