Father(93届初三3班 那 多)
2020/6/25
Father
93届初三3班 那 多
《致天堂里的爸爸》
“很多人的人生因他受益,
不论身在何处,他都不孤单。”
我想,该有上百人因他而免于灾厄吧。被他改变人生的,要更多上十倍。那些汇聚于冥冥之中的感激,未能使他得寿。
妈妈百病缠身逾二十年,他曾安慰说,病殃殃活得长,说不定是他走在前面。妈妈不信,我也不信。却是真的。
爸爸能坦然面对人生旅途之莫测
人生之莫测,就在于此,只有最具勇气的人,才能坦然面对。我的爸爸赵长天,就是这样一个人。
一个人具有的力量,展露于最虚弱的时候。前几天,路过爸爸最后的住所瑞金医院,心中感怀,发了一条微博。
一位当时照顾过爸爸的医护人员在下面回复说,“作为医务人员,病人见太多,在病痛面前体现出的品格是最本真的,小叶阿姨至今还会一直念叨赵老师是最好的人,没有之一。”
小叶阿姨是最后阶段照顾他的护工。对自己的病情,他自始至终都是知道的,医嘱对他从不隐瞒,在那样的时刻还能与人好,与人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,对生与死,他该是有多么深切的镇定与坦然啊。
一附中少先队大队部1961年的集体合影(爸爸在后排右一)
我难以想象,无法企及。
犹记得他离世前三四个月的时候,那群妄想新概念作文大赛有黑幕的人,明知他罹患绝症还在他的微博下恶语咒骂,我恨得想捅刀子,四处找新浪微博的管理员,希望能登陆爸爸的微博删掉评论,不让他看见,最终未果。
1963年中三己班团支部的集体合影(爸爸在前排右一)
第二天去病房,他有些好笑,说这又有什么关系。现在想来,他可以平静对待死亡,自是不会挂怀那些污水。
这样的勇气是与生俱来的么?
至少我不是,小时候,当我知道了什么是死亡,每每想到就会哭起来,觉得灰飞烟灭抹去一切痕迹是最大的恐怖。
爸爸便会坐过来摸摸我的头,说不必怕,那没有什么关系,每个人都要死的。这实在不是什么好安慰,但我至今还记得他说那些话时的从容。
今天,我开始相信我能学到他的一部分勇气,正如他从爷爷身上学到的。
1952年三反五反,爷爷被任命成中国人民银行上海分行打虎队队长,可他性格宽厚谦和,对同事下不去手,打虎不力,没多久就被撸了官。于是靠边,后病退。
仁和勇,其实是一回事情。
游泳是爸爸一生最爱的运动
那时爸爸九岁,家里的生活开始拮据起来,但他过得很快活,因为他的爸爸有大把的时间和他待在一起,并教会了他游泳——那成了他一生最爱的运动。
爸爸和妈妈(66届)、姑妈和姑父(60届)都曾是附中的校友
(右起:赵长天、陈颖、赵秋水、史方)
高中毕业后,爸爸从军成了四川大凉山顶的一名雷达兵。秉着自初中起的文学喜好,他在军中开始创作诗歌,陆续发表在《解放军报》上,几年后就被调到成都空军指挥所政治部当了创作员。
1976年,爸爸复员,到上海有线电厂工作。那年,爷爷病逝,爸爸29岁。第二年的年末,妈妈生下了我。我猜,我的到来让他有了点宽慰。
我小时候很吵闹。我觉得初中以后之所以变成一个沉默的人,就是因为在童年时期发泄掉了一生的精力。所以对父母来说,我是个特别特别麻烦的小孩,顽皮得远近闻名。
爸爸因为仕途的顺利,变得越来越忙,实际上照料我的时候并不多。
但在回忆里,最深切的两个画面,一是傍晚他来外婆家接我回去,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,看着他的背,看着两边缓缓后退的路景,有种他劈开了整个世界的感觉;一是每次晚上醒过来,他都在小桌前写作,那是微光下恒定的身影,于是可以安心地再次入睡。
这些回忆给我一个感觉,即他一直都在。当我惧怕死亡大哭时,也会因他在,而慢慢安定下来。
这是一种力量,哪怕他从不打我,只要他认真起来,我这个可以闹翻天的小家伙,就得乖乖认命。
有线电厂之后,他去了航天局,都是宣传工作,同时不停地发表小说。1985年,他调入上海市作家协会,任党组副书记,主持工作。
那年他三十八岁,是上海最年轻的厅局级干部,仕途一片光明。如果放到现在,一定被疑心是官二代,又或有种种黑幕吧。
那时上海所有的老作家都还健在呢,文人之间的种种矛盾,最难调和,但他竟做得很好,几年之间,就有口皆碑。
然后,就到了那一年的夏天。
许多人说,那一年的夏天,整个中国的命运发生了转折。同样,那也是许多人命运的转折点,比如爸爸。
那些天,上海几乎所有的文人都在街上,那些天过后,这成了非常严重的问题。爸爸站出来,扛下了一切责任。
后来他告诉我,作出这个决定后,就收拾好了行李,和妈妈说过告别的话,准备面对即将到来的任何命运。万幸的是,最后他只是受了党内严重警告处分,自由得以保全。
其间,时任中共上海市委某部的领导是爸爸老战友,他对爸爸说,写一份检查书交上去,事情可以揭过。爸爸没有写,仕途就此断绝。这份担当,此后时时被那些叔叔伯伯提起,他们一直记着曾受过的庇护,说爸爸是“模子”。
2009年校友会第三届理事会的一次集体合影(爸爸在左六)
爸爸与人的面目是谦和宽厚的,正如他说起的爷爷一样。我难以想象,他会作出这般刚烈的决断。真是一位勇者。
那年过后,虽然他不再主持作协工作,但仍保留作协副主席职务,同时还兼任着秘书长。各种繁杂的具体事务仍然压在他的肩膀上。尽管如此,他利用一切空隙时间专心于写作。他大部分的中篇小说,以及所有的长篇小说,比如《天命》、《伽蓝梦》,都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拼出来的。正因为如此,也为他后来的疾病埋下了隐患。
1995年,他接任了《萌芽》杂志主编。许多人意外于他的决定,因为和他曾任过的那些职务相比,似乎略有屈尊。而且这是一份销量跌至不足一万册的杂志,他又能做出些什么事来呢?
他做的事,最后刻在了墓碑上——新概念作文大赛之父。
1998年,他依托《萌芽》杂志创办了这个文学比赛,一举击破了僵化语文教育与文学创作之间的屏障。到他去世的2013年,活跃着的中国年轻一代的作家,近半都出道自这个比赛,包括韩寒与郭敬明。而《萌芽》杂志,也重新成为了年轻作家的摇篮,销量从一万册,升至巅峰时期的五十万册。
回顾爸爸的一生,接手《萌芽》杂志需要的勇气,挥出新概念作文大赛这一击需要的力量,显得如此理所应当。
提携文学“萌芽”——爸爸为青年文学爱好者认真题词
那样多的写作者视他为引路人,以至于他自己在文学方面的诸多奖项,与之相比都有所逊色。他放下了一些,又拾起了一些。俯仰之间,不愧于人。
爸爸的字是仰观,他生的那天,是观世音菩萨的生日。他离世也是在那天。
我为他做了一场三天的佛事,最后一个环节,是放焰口。那时暮色渐起,僧侣们吟唱着依次离开,只留一个在我面前低声念经文。
我跪在蒲团上,风自身后起,吹过外面的贡天桌,吹过布幔经幡,吹入大雄宝殿里。我深深磕下去,那一刻起,我对死亡的恐惧,变淡了一些。
原来,这是他教给我的最后一课,教我怎么面对死亡。这一课真短啊。
爸爸的铜像坐落在福寿园的绿树翠竹之侧
墓碑上镌刻着我为他写的墓志铭
“很多人的人生因他受益,不论身在何处,他都不孤单。”这是我为他写的墓志铭,希望他会喜欢。
《中国文坛大家赵长天》(视频链接)
编后: 93届初三3班赵延(笔名:那多)校友回忆父亲、我校66届高三甲班校友赵长天的《Father》,写于2014年,是作者纪念父亲赵长天去世一周年的作品。之前他还曾以童话题材《他融在阳光里,变得无所不在》(见本站2013年4月15日“校友天地”栏目)悼念父亲的逝世。
在儿子的眼里,父亲待人谦和而宽厚,遇事又是一位勇者。无论仕途顺利亦或遭遇波折,他都放得下也拾得起。俯仰之间,不愧于人。
赵长天校友生前是个作家,曾是一附中校友会理事。赵延现在也是位作家和校友会理事。可谓子承父业吧。
《Father》全文满溢着儿子对父亲的崇高敬仰,字里行间充斥着后代对前辈的深切缅怀。文稿原定父亲节刊发,后因故延宕了几天,稍许留下些不完美。但相信每一位读者也会从中深受感染。